第292章 私心

那些一步步走过的时光,就像水一样,从我心头涓涓淌过。

若要人生长圆满,除非世上无离别。可我,经历了太多“生离”与“死别”。越来越害怕失去。

起身,在殿内踱步。繁星如朵朵梨花,挂在天上。不知不觉走去烯儿从前的房间、炘儿从前的房间,还有阿南从前住的房间。

烯儿的书桌上,摆着大摞的宣纸,墨汁凝在了一处。烯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日整日作画的情景,仿佛还在昨日。竹子做的笔筒中有各式各样的笔,有胎毛笔、鹿毛笔,还有明宇在关外给她带回来的狼毛笔。记得水月第一次来探我的时候,看了烯儿的房间,还笑哈哈地问:“阿姐除了毛头,还有一个大儿吗?”

烯儿的房间的确不像女儿家的闺房,倒像个公子的书房。

炘儿的屋子里还留着灏儿小时候爱玩的弹弓刀,他们姐弟俩从小就亲近,灏儿很多时候赖在二姐的房间不肯走。炘儿陪着他玩,特别有耐心。我坐在炘儿的**,想起长乐四年,她刚出生的时候,许多人告诉我,要斩草除根,莫留祸患。可我下不了手。

我这一生啊,从未对成筠河和成筠河的孩子们起过一丝的歹念。纵使我恨常攸宁恨到了极处,我看着襁褓中的女婴,不忍杀之。兜兜转转,那个女婴一度成为我膝下最大的慰藉。最后,她远嫁异邦,免去了圣朝边疆战火、免去了我与明宇的难堪,亦免去了灏儿与天启的龃龉。

命运是变幻莫测的东西。

我在炘儿的床头摸到了一个小木马。这是成筠河曾经让小申送出宫去的。也是炘儿关于父亲唯一的念想。她把这念想,留在了上京。但愿在漠北,天启能给她很多很多的爱,弥补她从未与父亲相见的遗憾。

阿南的房间,素净寡淡。一应陈设,包括床帐、被褥,皆是白色。没有胭脂花粉,没有首饰珠宝,甚至,桌面上连一面铜镜也无。她的房间,与她的人一样,充满了神秘。看似平静无波,却让人无处探寻水底究竟是乱石还是水草。

我正发着呆,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。是云归。彼此陪伴这么多年,她的脚步声我再熟悉不过了。她将一件披风披在我身上,柔声问道:“太后睡不着吗?”

“嗯,睡不着,到孩子们房中来看看。”

“您担心陆将军。”

我凝神道:“哀家知道,明宇一定活得好好儿的,他只是偷偷躲在某处,不肯归来。哀家一定会找到他的。”不管他的身体是否有缺,不管他能不能再护着我,我一定会找到他。我也坚信,我一定能找到他。

云归坐在我身边。她环顾着阿南房中的一切。

“奴婢知道,圣上以百灵选妻,您心中一直不快。您明明属意的是清欢小姐,突然一下,中宫之选就变成了阿南小姐。圣上大了,总是跟您想不到一处。”

我淡淡地笑笑。“汉武帝选刘弗陵继位,因觉得他的母亲钩弋夫人生来手握玉钩,乃天选之人。晋武帝,以羊选妃。天子的心意,难测。”

云归道:“近来,让太后伤神的事太多了。奴婢瞧着,心疼得很。”我伸出手,摸摸她的脸:“云归,你在哀家身边半辈子,这份情意难得。”云归低下头:“太后,不管您在哪儿,奴婢都陪着您。您在宫中,奴婢陪着您。您要是出宫找陆将军,奴婢也陪您。到天边儿,奴婢都不怕。猛兽来了,让它咬死奴婢吧,它把奴婢吃到肚子里,吃饱了,就不会伤着您了。”

我笑着笑着,就落了泪,搂紧了云归。

翌日一大早,烯儿竟进了宫。她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,腹部隆起。她见了我,行罢了礼,便道:“母后,您憔悴了,定是没有好生安眠。儿臣婆母前些日子回嘉禾老宅,带来不少酸枣仁。儿臣给您拿了一些,每日晚,让云归姑姑捣碎、用水煎后伺候您服下,可愈失眠。”

我点头,云归忙接过。

“驸马昨日归府,说母后因为舅父的事,甚是焦心。他催促着儿臣,说这种时候,当进宫来探望母后,尽尽孝道。今日辰时,便命下人们将金步辇抬了出来。要紧事上,驸马比儿臣还要心细许多。”烯儿的脸上充斥着安逸的满足。

“驸马是个好孩子。”我温和道。烯儿出嫁以后,懂事了许多,亦平和了许多。不再似从前那般孤僻。这与张府上上下下皆明事理不无关系。公婆厚道通达,郎君才高体贴,烯儿拥有了一个女子最渴望拥有的婚姻中的圆满。

“烯儿,你平素在张府,莫要摆公主的架子,该孝敬公婆的地方,就要孝敬。该体谅丈夫的地方,就要体谅。为人媳,为人妻,不比为人女……”我啰啰唆唆地念叨着。

烯儿突然看着我:“母后,您跟从前不同了。儿臣小时候总觉得您不是一般人,跟您有距离感。您似乎永远都在为政务奔忙着,劳于案牍,无暇抬头。现在,您越来越像一个普通的母亲了。”

我怔了怔。明宇失踪后,我越来越多愁善感了。

心悸,脆弱。脑子里绷了很久的弦,似一触即发。

傍晚,沈昼来了。

“太后,微臣已告知玄离阁所有的兄弟,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法子,寻找陆将军。”

我叹口气:“也许,明宇并非被人所劫或下了暗手,而是他自己不愿回来、不愿再见到我。他若自己想躲,是怎么找都找不到的。”沈昼沉吟道:“微臣还告诉了菜头大侠和红帮主,有江湖中两大门派相助,或可事半功倍。”我点了点头:“月儿和菜头都还好吗?”

“甚好。前阵子,他们去蜀地游历了数月,喝江阳酒,上峨眉山,行云中道,好生豪迈快活。”

“哦?怎生哀家不知。”

沈昼想了想,道:“这两年,菜头大侠与红帮主较之从前,越发亲近了。依微臣看,他二人甚是般配。红帮主心有此意,可菜头大侠一直推脱。”

“菜头心中是有顾忌的。”

“嗯。”沈昼若有所思。

“灏儿快要大婚了,告诉月儿了吗?”

“皇榜张贴得到处都是,自然是知道的。红帮主说,立后大典烦琐,她不是爱立规矩的人,就不来了。待到年关,再来看阿姐和毛头。多多给毛头带些稀罕的海贝来。”这些年,月儿总把灏儿当小孩子,仿佛他从未长大一般。

我与沈昼相对沉默了一会子。他似面有挣扎,开口道:“太后,有关峪亲王的事,知道您不愿意听,但微臣还是要说。圣上大婚次日,您便要移宫萱瑞殿。微臣害怕,移宫之际,他们会做出对您不利的事。”

“沈卿,莫要妄猜。你可有证据?”

沈昼摇头:“微臣没有证据。”

“哀家记得,你曾经说过,办案最忌讳的,便是凭感觉。沈卿,怎么现在,你倒凭感觉断事了呢?”

沈昼哑然。

我似想起什么,从书桌的小匣子里取出当日从安平观拾到的那张烧了一半的符。

“沈卿,你将这半张符拿去给菜头,他认识的江湖奇人多,问问这是什么符。前些天,哀家本惦记着这件事,却浑然忘了。”

“是。”

沈昼走后,我闭上眼,唤云归赶紧点些香来。这半年来,不知是不是我上了年岁,睡眠越发不好,像昨晚,半夜起来,睁眼到天明的状况时常有。华医官开过几服药,吃了总不见效。

酒后花间之梦。黄昏断雁幻觉。自明宇出事后,我这种状况像是愈发严重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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